代出自蓟北门行
鲍照
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
征骑屯广武,分兵救朔方。
严秋筋竿劲,虏阵精且强。
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
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
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
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
马毛缩如蝟,角弓不可张。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郭茂倩《乐府诗集》收此诗入“杂曲歌辞”,于题下引曹植《艳歌行》:“出自蓟北门,遥望湖池桑。枝枝自相值,叶叶自相当。”可知鲍照这首《代出自蓟北门行》是模拟曹植《艳歌行》的。“代”,就是拟的意思。从《艳歌行》仅存的这几句看来,它的内容本来跟征戍无关,而鲍照写《代出自蓟北门行》时,赋予这乐府旧题以新的意义,写成了一首出色的边塞诗。拟古而不泥于古,表现了鲍照的创新精神。
这首诗的内容是写边境报警,天子派兵救援,边塞的苦寒,战斗的艰苦,以及将士们誓死以报明主的决心。鲍照是南朝宋代的诗人,一生从未涉足北方,更没有边塞生活的经验,这首诗可以说完全是凭想象写成的。但是由于他善于参考和融化前人关于边塞风物和战斗生活的记载与描述,所以这首诗倒也写得相当真切。《史记》《汉书》等书中有关的叙述,曹操的《苦寒行》,曹植的《白马篇》,陆机的《从军行》《饮马长城窟行》,大概都曾给他以启发。
这首诗的节奏自始至终十分急促。诗人无暇一唱三叹,他不断地变换角度,造成情节的跳跃。诗人不仅写到我方也写到敌方,不仅写到边疆也写到朝廷,不仅写到气候风物也写到将士的心理活动,画面不断地移动着,读来颇有目不暇接之感。
“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起调就很紧急。“檄”是一种木简,长一尺二寸,用于征召。遇到紧急情况,就插上一根鸟羽,表示是急件。后来鸡毛信的用意大概就类似“羽檄”。“烽火”是古代边防报警的信号,用桔槔置薪,敌人侵犯时,白天放烟(叫烽),夜间举火(叫燧)。《风俗通》曰:“文帝时,匈奴犯塞,侯骑至甘泉,烽火通长安。”“烽火入咸阳”就是取意于此。这两句互文见义,意思是说:敌人入侵了,告急的文书和烽火从边防哨所传到了京城。


下面接着写朝廷接到警报以后的处置:“征骑屯广武,分兵救朔方。”一方面征调骑兵驻守广武,另一方面又分出部队救援朔方。“广武”,县名,故城在今山西代县西。“朔方”,郡名,辖境相当于今内蒙古自治区河套西北部及后套地区。
“严秋筋竿劲,虏阵精且强。”这两句掉转笔锋写敌军装备精良、阵容强大。“筋”指弓。“竿”指箭。因为敌军强大,战事一时难以取胜,所以引起天子的震怒:“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遥相望”,是说使者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遥遥相望。《史记·大宛传》载:“贰师将军请罢兵,天子大怒,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辄斩之。'”这两句用这个典故,意思是说朝廷向边疆发布命令,督促将士加紧防守,不得后退。
接下去写将士们在使者的督促下进军迎战敌人的情形:“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雁行”和“鱼贯”都是形容队伍的行列整齐而有阵势。“飞梁”是高架的桥梁。这两句一方面写出了行军途中的艰险,另一方面也写出战士的勇敢顽强。“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军中演奏的乐曲流露出对汉土的思恋,而旌旗和铠甲都蒙上了胡霜。将士们愈是远离家乡,便愈加怀念故土。这两句是诗中的传神之笔,写得真切、感人。
“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马毛缩如蝟,角弓不可张。”这几句通过边塞的环境气候,进一步表现战士的艰辛。在疾风严寒之中,沙石飞上了天,马的身体蜷缩着,它的毛竖起来像刺猬一样,角弓也硬得拉不动了。这几句使我们想起唐代诗人岑参的《走马川行》,那首诗里说:“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岑参的《白雪歌》说:“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岑参亲身到过西北边疆,所以写得真切动人。鲍照只是凭想象,却也写得有声有色,是很难得的。
最后四句:“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用屈原《九歌·国殇》的典故,意思是说:在时局危险的时候才能看出臣子的气节,在世事混乱之中才能识别忠良。投躯献身报效明君,即使阵亡身为国殇也心甘情愿。结合鲍照一生怀才不遇的经历来看,我认为这几句不仅表达了将士们誓死苦战的决心,还寄寓着诗人自己的慷慨不平。言外似乎有这样的意思:平日君主不善于识别和重用忠良,现在国难当头,谁有气节,谁是忠良,到战场上看吧。吴伯其曰:“是当时政令躁急,臣下有不任者,故借此以寓意。言平日无谋虑,边隙一启,曰征骑、曰分兵,皆临时周章,以敌阵之精强故也。天子之怒,固是怒敌,亦是怒将士之不灭此朝食。故从战之士相望于道。当斯时也,虽有李牧辈为将,亦不暇谋矣。死为国殇,何益于国哉!”(黄节《鲍参军诗注》引)就未免引申过分了。
鲍照的诗歌有一类学习晋宋以来的江南民歌,如《吴歌三首》《采菱歌七首》。他的《代白纻舞歌词四首》,《代白纻曲二首》,《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一、其三等,脱胎于江南民歌对妇女的描写,专以浓词艳句描写贵妇,也属于这一类。这类诗发展下去,就成为“雕藻淫艳,倾炫心魂”的齐梁诗体(见《南齐书·文学传论》)。鲍照的另一类诗歌学习汉魏乐府和汉魏古诗,如《代东门行》《代放歌行》《代白头吟》《咏史》《拟古》。这些诗写得遒劲刚健。钟嵘《诗品》说他“骨节强于谢混,驱迈疾于颜延。”敖器之《敖陶孙诗评》说他“如饥鹰独出,奇矫无前。”应该是指这类作品而言。而《代出自蓟北门行》便是这类诗里比较突出的一首。这首诗没有南朝诗歌绮靡柔丽的作风,音节之高亢,气势之凌厉,风力之遒劲刚健,颇能见出建安时代的风格,在南朝实在是难得的佳作。
木兰诗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北朝乐府大部分保存在《乐府诗集·横吹曲辞》的《梁鼓角横吹曲》中,其数量虽然比南朝民歌少,但其题材却广泛得多,有更丰富的社会内容。直率的感情、朴素的语言,形成豪放刚健的风格,与南朝民歌的艳丽柔弱很不一样。体裁方面,除五言四句的形式之外,还有七言四句的形式,这对七绝的形成有促进作用。
其中的《木兰诗》一篇,是北朝民歌中最杰出的作品。它歌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关于它的时代,有汉魏、南北朝、隋唐三种说法。陈释智匠《古今乐录》已著录此诗,可见不会晚于陈代,大概是北魏的作品。在流传过程中,可能经隋唐文人加工润色过。如“策勋十二转”“明驼千里足”,反映了唐代的官制和驿制。“万里赴戎机”四句也酷似唐诗风格。
在《木兰诗》之前,诗歌里几乎没出现过木兰这样聪明勇敢、完全处于主动地位的妇女形象。木兰是一个闺中少女,又是一个金戈铁马的巾帼英雄,在祖国需要的时候,她挺身而出,代父从军,女扮男装,驰骋沙场十多年,立下汗马功劳;胜利归来之后,又谢绝官职,返回家园,表现出淳朴与高洁的情操。她爱亲人,也爱祖国,把对亲人和对祖国的爱融合到了一起。木兰的形象是人民理想的化身,她集中了中华民族勤劳、善良、机智、勇敢、刚毅和淳朴的优秀品质,这是一个深深扎根在中国北方广大土地上的有血有肉、有人情味的英雄形象,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尤其可贵。
《木兰诗》有很高的艺术成就:
首先是叙事与抒情的结合。《木兰诗》是一首叙事诗,但抒情的成分很重。它着重描写了木兰出征前、战斗中、归家后三个时期内心活动细微的变化。出征前跃跃欲试地迎接困难,“东市”四句强烈地烘托出忙忙碌碌的气氛,从字面上看也许会觉得这种写法不合理,但它很真实地刻画了木兰当时的心情。在行军和战斗中,突出表现她的思亲和紧张,越发显出坚持十年战斗之不易。归家之后,通过换装的描写,表现木兰欣喜自得,又带点幽默的心情。就这样,作品充分表现了木兰感情的变化。而在表现其内心活动时,又总是紧扣“木兰是女郎”这一点来写,使人物的身份、处境、心理结合得很好。虽然没有写她的外貌、武艺、战斗经过,但是木兰的形象却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读者眼前。
其次,叙事有简有繁,形成细腻与粗犷相结合的风格。例如木兰在出征前一定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但诗里只写备置鞍马这一件事,甚至连化装这样有趣的细节都舍弃了。这是它的简。但是叙述备置鞍马的时候,却大事铺陈,让木兰跑了东南西北四市,这是它的繁。唯有这样才能写出忙碌紧张的气氛。又如木兰回家一段,着重写家人如何准备欢迎她。“爷娘”六句不厌其烦地把全家人都写上去,造成一种喜气洋洋的效果。这是它的繁。然而木兰如何与家人见面,爷娘见到她怎样,小弟见到她又怎样,却一概不写。这又是它的简。这种繁简互见的写法,可以省去许多次要的情节,造成诗意的跃动。也给读者留下许多想象的余地,使人不知不觉地被吸引住了。
此外,诗中复沓、排比、对偶、问答的句式;叠字、比喻、夸张的运用;或叙事,或摹声,或写景,如百川归海,均服务于木兰形象的塑造。其中既有朴素自然的口语,又有对仗工整、精妙绝伦的律句。虽然可能经过后世文人的加工润色,但全诗生动活泼、清新刚健,仍不失民歌本色,不愧是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的优秀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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