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遇到的总是上帝为我们准备好的事情……不管我做什么,我必将如我命中注定的那样死去,我知道我正在走向一个吓人的目标,是命运为我规定了这个目标。

——伊丽莎白

在1889年的维也纳,弗朗茨·克劳斯男爵作为警察首脑,既受人尊敬,又令人畏惧。他已入中年,蓄着胡子。

这一年1月28日星期一,一名少妇推开男爵办公室的门走进来,男爵接待她的礼数周到,恰如其分。来者拉利什伯爵夫人,闺名瓦勒里男爵小姐,本系巴伐利亚的路易公爵,即奥地利当今皇后伊丽莎白的亲弟弟的女儿。虽说爱搬弄是非的人免不了到处散播说伯爵夫人的生母出身寒微,婚约上规定她无权享受巴伐利亚公爵夫人应得的尊荣,警察局长克劳斯男爵对皇帝陛下的内侄女将要提供的机密理应恭听。

他等着对方开口。这位身材苗条、气度高雅的漂亮金发少妇却在犹豫。最后她下定决心,才用尴尬的口气开始她的叙述,克劳斯则以他那笔工整的小字用心记录:“今天上午10点,她雇出租马车去接维茨拉男爵小姐。后者现年17岁,住在萨勒西亚奈加斯11号她母亲家里。随后她俩一起到科尔市场的洛台克商行去结清一笔账。伯爵夫人在商行门口的廊檐前下车,男爵小姐留在车上。过不久,伯爵夫人派一名店伙去对男爵小姐说,请她先到小装饰品铺子里去,待会儿再在那里碰头,这才发现男爵小姐已不在车上。车夫说她登上另一辆出租马车走了。伯爵夫人获悉此事,马上出来,在车上找到男爵小姐留下的一张便条,其中说到她有意自尽……”

此时此刻,正当拉利什伯爵夫人在克劳斯男爵面前提到玛丽·维茨拉的名字时,梅耶林别墅的悲剧刚刚开场。

1858年8月21日,弗朗茨·约瑟夫皇帝的妻子伊丽莎白皇后——人称茜茜公主——生下一个男孩。为了纪念12世纪创立哈布斯堡王朝的那位王子,这个孩子取名鲁道尔夫。

迷人的伊丽莎白性格复杂。她聪明、善感、有艺术才能,但同时她的神经质近乎病态。她系出维台尔巴赫家族,与巴伐利亚的路易二世同宗,维台尔巴赫家族的人常患遗传性精神病。如果说伊丽莎白的理智始终清醒,她却患有一种明显的精神衰弱症。

似乎她老想躲避自己。她周游欧洲列国,忙忙碌碌,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她的骑术高超,经常策马狂奔,借以消耗体力。她爱读浪漫派诗人的作品并发表评论,在浪漫派诗句中寻找与自身的焦虑相呼应的内容。她自己也写作,但是她写下的文字流露出极其绝望的心情:“如果人死后至少有把握不再转世复活,这倒不坏!……我们遇到的总是上帝为我们准备好的事情……不管我做什么,我必将如我命中注定的那样死去……我知道我正在走向一个吓人的目标,是命运为我规定了这个目标!”

维台尔巴赫家族的遗传病史老使她提心吊胆。她的堂兄巴伐利亚的奥东是马克西米伦国王的次子,其健康尤其令人担心,继路易二世之后,他的神经似乎也不太正常。伊丽莎白的言谈举止经常流露她的恐惧心理。

只有子女们能带给她安慰。她对自己的儿子鲁道尔夫越来越偏爱。现在他已长成翩翩公子,才思敏捷,对生活充满兴致和好奇心,他好学不倦,以惊人的速度学会各种语言,教师们对他赞不绝口。任何学科都使他入迷:历史、地理、动物学、生物学、民族学。

伊丽莎白在一旁观察这个有朝一日将统治奥匈帝国的儿子。她试图了解他的性格,认为他坚毅、热情、快乐。但是鲁道尔夫另一些禀赋却使她担忧:她发现他“蔑视传统,憎恨奴役,在政治和宗教领域持极其大胆的见解”。其实鲁道尔夫在这些方面很像他母亲。

1878年,鲁道尔夫满20岁时,他父亲任命他为驻防布拉格的步兵第二十六团上校团长。对奥地利来说,这可不是一个闲差使,鲁道尔夫决心承担他的职位的全部责任。这一态度很快为他赢得同僚们的器重和友爱。

鲁道尔夫在这遥远的防地得以观察哈布斯堡王朝的庞大帝国。奥匈帝国无非是由众多不同民族凑成的大拼盘,一切都使他们离心离德。试问在德国人、匈牙利人、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罗马尼亚人、波兰人、俄罗斯人、意大利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呢?诚然所有这些民族都服从皇帝的权威,但是这一局面又能维持多久呢?为了维持各民族融合的假象,迄今为止只有一个办法:君主专制。但是匈牙利已经起来反抗中央政权了。其他民族都认为自己遭受压迫,难道他们不会追随这一危险的榜样?这个严重的问题使鲁道尔夫寝食不安。

在布拉格,为了在帝国的3个主要民族之间保持平衡,他强迫自己学习捷克语和匈牙利语。这两门语言虽说难学,但他很快就能讲得很流利。

我们切莫认为他是一位专心做学问的王子、戴王冠的哲学家、奉行禁欲的理论家。鲁道尔夫似乎决心向生活索取它能提供的一切欢乐,他的风流艳闻层出不穷,越闹越凶,传到维也纳后有时会更夸张,讲究规矩的弗朗茨皇帝直皱眉头。皇帝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尽快让皇储成亲。1880年3月6日,欧洲获悉奥匈帝国皇太子鲁道尔夫亲王与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和玛丽·昂里埃特王后的女儿斯苔芬妮公主订婚。玛丽·昂里埃特本是奥地利公主。未婚妻斯泰芬妮不满15岁,必须等她成年才能完婚。婚礼于是到1881年5月10日才举行。

对于鲁道尔夫,这门亲事不啻一项苦役,是他作为皇子应尽的义务的一部分。可怜的斯苔芬妮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实体,其功能在于保证皇室的延续。两个王室之间缔结的这门婚事办得有点凄清。婚礼当晚,斯苔芬妮公主与丈夫一起前往拉克森堡。她写道:“我疲惫不堪,冻得浑身发僵,靠在马车垫子上。暮色苍茫中,我与一个刚认识的男子单独相处,不由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这段时间似乎长得没有头。马车穿越辽阔的田野,在凄凉、丑陋的郊区一条僻静的公路上行驶。我们相对无言,形同陌路。我期待他说一句温柔或可亲的话,这会使我从忧郁中解脱出来,但他一言不发。我的疲劳、恐惧和孤独感很快变成一种沉重的绝望。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我本希望在拉克森堡找到布置得漂漂亮亮、令人快乐的房间。当我们走进大门,一股寒冷的潮气扑面而来,几乎不容我们呼吸。房间里灯光暗淡,没有一棵绿色植物,一盆花为我们的到来增添些许欢快的气氛。什么都没有为我们准备,没有柔软的地毯,没有梳妆台,没有浴室,只有搁在三脚架上的一个脸盆。没有任何能提供最微小的舒适和方便的设施,没有任何赏心悦目的东西……这一夜,我差点没有死于绝望;要求我做出的牺牲似乎超过我的能力,我不断祷告,祈求主会赐给我恩宠以便忍受这一切……第二天中午我丈夫才来看我……”

这个婚姻开头固然惨淡,后来也未见改善。对于鲁道尔夫,会见这个强加给他的妻子是讨厌的义务,难以忍受的苦役,他对可怜的斯苔芬妮不是冷淡就是轻蔑。新娘一开始还怯生生地企图克服丈夫对她这种莫名其妙的厌恶,但毫无效果。她的自尊心受到挫伤,从此放弃任何努力。

至于他,又和结婚前一样寻花问柳。

皇位继承人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政治。只有政治能引起他些许热情,使他激动。他逐渐形成自己的政治见解。他本能地同情自由派,如果说他原先采取的立场纯粹出于感情上的原因,现在他能用理性解释这些立场。

他不但不隐瞒自己的观点,甚至公开宣扬。在布达佩斯和维也纳的国会里,他在左翼议员中选择自己的朋友。破天荒第一次,自由派的记者、律师、教授成为大公爵(1)的座上客。

弗朗茨皇帝深感不安。鲁道尔夫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难道这些人适合与皇储来往吗?年轻的皇子因此受到严厉的责备和毫不客气的警告。

伊丽莎白倒是愿意听取儿子对她讲述自己的计划和梦想。她对鲁道尔夫特别宽容,但是她未必相信衰老的帝国能逃脱它不可抗拒的命运。她本人曾表达过如下看法:

“奥地利注定要毁于灾难,人力无法挽回。必须俯首忍受,哈布斯堡王朝显然被一种宿命力量牢牢掌握。”

1883年秋天,鲁道尔夫和斯苔芬妮在布拉格定居两年多之后,回到维也纳,住在霍夫堡宫。斯苔芬妮刚生下一个女儿,鲁道尔夫已被提升为驻维也纳的步兵二十五师师长。

霍夫堡宫同样令斯苔芬妮大为反感:“宫里没有洗澡间、抽水马桶和自来水管道,我用一个橡皮盆盥洗;放在一个架子上的两桶水权充淋浴设备。脏水当着大家的面通过走廊运出去……照明极差。煤油灯点不了几个钟头就熄灭,气味难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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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十四 哈布斯堡王子鲁道尔夫(1858—1889)

鲁道尔夫不计较居住环境。他对这个位于维也纳的住所期待甚多。很久以来,他一直认为当他住在父亲身边的时候,父亲就会征求他的意见。不久以前他给他以前的一名教师写信说:“皇上有时在政治和军事上误入歧途,过几年后,当我取得一些经验、拥有一些权力之后,我将引导皇上返回正途……”

现实使他的幻想破灭。弗朗茨思想狭隘、墨守成规,尤其舍不得放弃自己的权力。他不让儿子享有任何特权,不给他任何负责的机会,使他的作用仅限于代表皇室参加一些仪式。

鲁道尔夫努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烦情绪。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取得父亲的信任。他要求自己先在政治上做好准备。他与他的堂兄约翰·萨尔瓦多大公爵结成密友,后者以他的激进思想和彻底的虚无主义使宫廷惊骇不已。他也和一个犹太记者莫里斯·柴普斯交上朋友,佩服此人的才气。有一天他给莫里斯·柴普斯写了这封令人惊讶的信,完全披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希望你,也希望我们大家将若干年如一日以不折不挠的毅力,战斗在为真理、文明、人道、进步而斗争的人们的最前列。共同的思想把你和我结合在一起。我们追求相同的目的。如果说当前的时势不利,如果说今天反动精神、宗教狂热、腐败的风俗和复古措施占据统治地位,我们相信未来将是美好的,我们为之服务的原则将取得胜利,因为进步是人性不可避免的法则。”

鲁道尔夫常做读书笔记,有的笔记同样令人吃惊。如他写道:“君主政体已形存实亡,它在人民眼中威信扫地,人民对它只有冷漠或者轻蔑……当然它曾经建立功勋。过去人民都是驯顺的羊群,所以万事大吉。且不说事实上也不是没有问题!……但是今天人已经解放了,他不能容忍别人统治他,他要求自己管理自己。人终于变成‘一个人’了,所以当今各君主国家无不衰落。这一伟大的解放应该归功于路德的宗教改革,尤其归功于法国大革命……新的人类诞生于1789年。”

另有一句话,出自这位哈布斯堡皇室成员的笔下实在出人意料:“断头台周围堆积的成千上万具尸体催生了新的原则和新的理想,欧洲各国人民从而得到新生”。

对于天主教,鲁道尔夫也视作大敌。在他心目中天主教和反动是同义词。他厌恶普鲁士,认为这个国家代表他深恶痛绝的军事专制政体。相反他喜欢、钦佩法国,虽说1870年的失败使法国沦为二等国家。他在给莫里斯·柴普斯的信里写道:“我们大家都对法国,一切自由思想和自由制度的故乡负有巨大的债务。每当生活中出现一个伟大的思想,我们应该把眼睛转向法国……比起法国,德国又算什么呢?纯粹一个军人国家,专制政体和普鲁士大兵的练兵场……”

那么什么是奥地利的未来呢?鲁道尔夫乐意看到它变成美国式的联邦。

如果弗朗茨愿意如他儿子热切期望的那样和他交换见解,如果他不再迫使皇储碌碌无为,让他在政治上起到作用,他本可施展抱负。但是一切希望都落空了,皇帝仅限于召见他的儿子,表示他禁止这些记者、律师、犹太人出入霍夫堡宫,因为这种人不宜与皇位继承人来往。

岁月流逝,鲁道尔夫当年的热情什么也没有剩下。弗朗茨用他的韧性慢慢扼杀了年轻人的梦想。鲁道尔夫与熟人相处时不再议论政治,他已心灰意懒。他曾渴望担当重任,看来永远没有机会了。

于是他在酗酒,甚至在吗啡中寻求遗忘,但是他的烦恼依旧如故。一开始他只不过拈花惹草,后来他索性过起放荡生活来了。这种生活不能带来什么快乐,但是人们一旦滑进去,很快就会陷到底。他变着法子作乐,强迫斯苔芬妮陪他到他喜欢的下流场所去。她同意了,但只此一遭,发誓下不为例。“看到皇储毫不在乎地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不能不表示惊讶。当我们一起光顾维也纳市内和城外各家音乐咖啡馆和其他暧昧场所时,我的惊愕有增无减。那些地方空气浑浊,大蒜、劣质猪油、酒和烟草的气味扑鼻,令人难以呼吸。我们面对油腻、不带任何装饰的家具,在桌子边上坐下来,一直呆到天亮;几名打牌、吹口哨、唱曲的出租马车夫与我们作伴。人们主要是跳舞。几名妓女跳到桌子上,翻来覆去唱一些庸俗的感伤歌曲,一支不高明的乐队为她们伴奏。我本想玩一下,但是这类下流酒馆太叫我反感;那里格调太低,而且令人厌烦。我不理解皇储能在那里得到什么乐趣。”

1886年2月,伊丽莎白皇后住在米拉玛尔,准备作一次海上旅行。突然她被召回维也纳:鲁道尔夫病重。原来是他从一个情妇——一名妓女——那里染上花柳病,危及性命。经过大剂量的药物,他恢复了健康,但是从此以后外表上显得十分疲惫,“皮肤发干,脸色苍白,双手颤抖,目光焦躁不安,莫名其妙地时而消沉、时而发怒,时而兴奋起来说话滔滔不绝、时而陷入痴呆麻木”。

病愈以后,他似乎更加沉溺于低级的享乐,真所谓积重难返。最近在维也纳克劳斯男爵的档案里发现警察局的眼线弗洛里安·梅斯奈尔的报告,其中有关于鲁道尔夫在花街柳巷活动的具体细节。他不再是传说中迷人的王子,整个是个病人。我们不便转述梅斯奈尔报告中列举的某些事实,只要说明,大公爵自觉精力不济,每次幽会前都需用药物“提神”。

梅斯奈尔在鲁道尔夫的许多情妇身边进行调查。他从漂亮的舞女米齐·卡斯帕尔那里获得重要情报:“殿下老挂着一个藏有毒药的颈饰……从1888年夏天起殿下老讲到自杀。”他曾建议米齐和他一起在骠骑兵的圣殿里自杀。这里指的是一家位于摩德林的酒馆,常有维也纳人光顾。米齐置之一笑。

1888年一整年中,鲁道尔夫的朋友们确实为他担心,因为他经常讲到死亡。他自称毫无恐惧地等待死去,甚至希望死去。他赞扬自杀,认真地表示他佩服自杀者的勇气,肯定他们敢于把自己对生活的厌恶转化为行动,敢于“抛弃自己的灵魂”。

眼看丈夫头脑里这个病态的想法越来越发展,斯苔芬妮被吓坏了。她见到鲁道尔夫往往彻夜不眠,在霍夫堡宫的各套房间里转悠,神色紧张,口袋里揣着手枪。有好几次她听到他瞪着眼睛反复说,他要杀死她,然后在她身边自杀。

1888年10月,斯苔芬妮再也不能不把丈夫的病情告诉公公了,她认为情况严重。弗朗茨回答说:

“是你的想象力在捕风捉影……鲁道尔夫身体很好……我同意你说的他有点累。他的精力消耗过多,他总是出门旅行……他应该经常待在你身边……不,你不必担心。”

皇帝吻一下斯苔芬妮,就把她打发走了,这位少妇日后说,她当时已不再怀疑:鲁道尔夫“悲惨的命运从此注定,他死前将历尽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煎熬”。

忽然间,鲁道尔夫的朋友们纳闷,大公爵的生活里遇上什么事情了?他显得不那么紧张、消沉了。他的唇间又浮现出曾使他的弟妹,科堡的路易莎着迷的微笑:“鲁道尔夫的微笑带有斯芬克斯的神秘,与他母亲的微笑相似。此外,他讲话富有感染力,好像在披露心曲,把自己神秘的个性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他为自己奇特、有魅力的性格感到骄傲。”同一位科堡的路易莎也观察到鲁道尔夫有“抚爱的目光”,这道目光“可以突然射出仇恨,而仇恨转瞬又变成温柔。这双眼睛显示一个多姿多彩的、高雅的灵魂”。

那么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原来鲁道尔夫又一次堕入情网。他遇见一位少女,玛丽·维茨拉,确信自己爱上她了。

玛丽·维茨拉这个名字今天仍充满传奇色彩。达尼埃尔·达里欧和多米尼克·勃郎沙在舞台上扮演这个角色异常成功,以至今天初登台的年轻女演员莫不以扮演同一个角色为荣。不过我们且看现实生活中的玛丽·维茨拉。她年方十七,姿容动人,属于那种相当典型的东方美人类型。她的身材娇小玲珑,但是臀部曲线丰满,一头天然卷曲的褐色长发带有浅黄褐色的反光;目光极美,顾盼生辉,蓝绿色的眼珠上覆盖着浓密的黑色睫毛。她的肤色苍白,激动时两颊微呈粉红色。坚实的双唇不施当时流行的唇膏,天生嫣红。

维茨拉家族出身希腊的小贵族。玛丽的母亲维茨拉男爵夫人已入中年,开始发胖,她当外交官的丈夫已经去世,娘家是靠经商致富的。不过她眼看剩下的家产越来越少,不由犯愁。

虽然她有贵族头衔,却未被引荐进宫。哈布斯堡皇室可以向外交官的遗孀敞开大门,但不能接见商人的女儿。维茨拉夫人聊以自慰的是她把自己的寓所布置得十分优雅悦人,维也纳的贵族之间争夺她的请帖。

她有两个女儿:长女汉娜谈不上什么姿色,相反玛丽就与众不同。

玛丽的性格混合两种成分:这位十七岁的少女富于幻想,同时又很有头脑。前一年她似乎有过一段情史,结局对她不利。一个时期以来,人们常把她的名字和勃拉岗斯亲王的名字联在一起。男爵夫人对此尽可能不予过问,因为勃拉岗斯是一个好求婚对象。也有人说列支敦士登的亨利亲王对玛丽有意思。

然而有一天,这位少女从远处看到鲁道尔夫大公爵。她觉得他那么美,那么名声显赫,顿时芳心难以自持。于是她给他写了一封信。由于她的朋友,也是鲁道尔夫的表妹拉利什伯爵夫人帮忙,不久他们就有机会见面了。

1888年11月,玛丽首次到霍夫堡宫作客。当天晚上,少女给她从前的教师,现在的朋友埃尔米妮写信:“今天你将收到一封充满快乐的信,因为我到他那里去了。玛丽亚·拉利什先来找我,我们一起去照相——当然是为了他。然后我们来到大饭店后面,勃拉特非希(大公爵的车夫)早就等在那里了。他飞快地把我们带到霍夫堡宫。一名仆人在一扇侧门口迎接我们,引导我们穿过几座幽暗的楼梯……”

“正当他为我们打开一道门的时候,一头黑色的鸟,大概是乌鸦,飞到我头顶上打转。然后我们听到一个声音:‘请走过来,夫人们,我在这里。’我们走进去,我被介绍给他,我们之间的交谈很活跃。然后他把玛丽亚带到另一个房间去谈话。等他们的工夫,我打量他办公桌上的陈设,其中有一具骷髅。我把骷髅拿在手里,仔细审视。突然他回来了,把我抱在怀里。我对他说我不怕时,他笑了。他亲自领我们穿过一个黑暗的大厅直到一座楼梯口上,然后他对玛丽亚说:‘我请你过不久再带她来。’”

这封信的结尾部分如果出自另一个人笔下,会让人感到过于天真,自作多情:“你得向我起誓不向任何人透露这封信的内容,对汉娜和妈妈也不能说,因为她们中如有一人知道这件事,我除了自杀没有别的出路。”

玛丽博得大公爵的欢心。他被她的青春美貌打动,愿意再次见到她。玛丽利用拉利什伯爵夫人的马车去见鲁道尔夫。伯爵夫人在大饭店租下的套房经常借给这一对年轻人使用。皇后的侄女居然扮演这种角色。

次年1月中,玛丽的女友收到一封信:“亲爱的埃尔米妮,今天我要对你坦白的事一定会使你生气。昨天7点到9点我在他那里,我俩都冲昏了头脑,现在我们在肉体和灵魂上都结合了!”

几天以后,玛丽送给鲁道尔夫一个金制的烟盒。盒盖上刻着一行字:“1月13日,天意玉成。”

鲁道尔夫的朋友们以为这不过是一段露水姻缘。大公爵以往的艳遇确实都长不了,这次却不同,他越来越眷恋这个天真地、全心全意地,像爱一名大学生那样爱着他的女孩子。

他拿她和郁郁寡欢的斯苔芬妮相比,却忘了正因为他对她冷淡,斯苔芬妮才郁郁寡欢。他对玛丽的爱情逐渐发展成不顾一切的激情,两人在一起度过似痴如醉的时刻。大公爵甚至向玛丽许诺,他将请求梵蒂冈解除他的婚姻,这样他就可以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她……当晚玛丽在日记中写道:“我刚度过一生最美好的日子。”

两天后,鲁道尔夫送给玛丽一枚铁戒指。镶在戒指上的碎钻石组成一组字母,意为“此情至死不渝”。

但是,这里同样需要用事实来取代传说。如果说鲁道尔夫真心爱着玛丽,他并不因此放弃他多年形成的习惯。上文引用过的警察局眼线梅斯奈尔给克劳斯男爵的报告透露,鲁道尔夫在与玛丽山盟海誓期间,同时保留好几个情妇。1888年底,人们传说阿格拉亚·奥威尔斯贝格公主与鲁道尔夫有段佳话。维也纳人甚至拿这件事寻开心。在郊游或打猎时他们做回声游戏,有人喊:

“鲁道尔夫爱不爱阿格拉亚?”

回声回答:

“亚(是的)!”

“他爱不爱维茨拉?”

“拉(维也纳方言,意为“也”)!”

“他爱不爱斯苔芬妮?”

回声回答:

“妮(绝不)!”

鲁道尔夫同时与舞女米齐·卡斯帕尔保持关系,为她买了一套家具。调查表明,这套家具的钱还没有付清……梅斯奈尔在报告中还说:“最近殿下与在阿巴齐亚开旅馆的库兰达的老婆试图说服‘母狼’(一个以出租幽会房间为业的女人)为他们提供方便。‘母狼’拒绝了。”他又说,“殿下可能与卡尔剧脘的合唱队员格拉赛有染,送给她一枚价值两千弗洛林的钻戒。”

人们若把鲁道尔夫和玛丽看做小说中的情侣,特里斯丹和伊瑟(2)的故事在现代维也纳的再版,那么这些事情又该怎样解释呢?其实鲁道尔夫与别的女人绸缪无损于他对玛丽的爱情的真挚。他属于这一种男子类型,对他们来说与萍水相逢的女子寻欢一时与他们对自己的妻子或情妇的真诚眷恋不相排斥。

1月27日星期天,鲁道尔夫出于挑战心理,竟然陪玛丽和她母亲去参加德国大使惹斯亲王举办的舞会,斯苔芬妮也应邀出席。整个晚上,“维茨拉小姐”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鲁道尔夫。后者的一位朋友霍约斯伯爵后来评论说:“当时她好比全身着了火。”

斯苔芬妮大公爵夫人穿过大厅,礼仪要求在场的妇女都在她面前俯身低头,唯独玛丽仍旧昂着头。这一举动实属大不敬,维茨拉男爵夫人吓得脸色都变了,一把揪住女儿的胳膊,强迫她低头。

鲁道尔夫冷眼观察这一场面,他必定懂得,在斯苔芬妮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了。这一几乎是精心策划的冒犯行为只会产生最坏的后果。但是不管对方会做出什么决定,总不会比纠缠鲁道尔夫本人的那个想法更糟吧。用一句话来说,他已横下心去死了。

舞会结束后,维茨拉男爵夫人和女儿回家。鲁道尔夫又到哪里去摆脱自己的烦恼呢?一刻钟后,他推开漂亮的米齐·卡斯帕尔的房门。这位舞女一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那天晚上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又说了什么话?警察局的眼线梅斯奈尔确实是个人才,他提供的报告和平时一样十分精确:“1889年1月28日,殿下在米齐家里呆到凌晨3点,他喝了许多香槟酒,给了门房两个弗洛林的小费。临别时,他在米齐的前额上画了一个十字,这可不是他的习惯。他从那里出发去梅耶林。”报告后面说:“1889年1月29日,当他跟她说他将用一颗子弹在梅耶林结束自己的生命时,米齐并不相信。”

克劳斯的有关文件1955年在维也纳公开发表,我们从中看到警察首脑在拉利什伯爵夫人走后深感不安。伯爵夫人在出租马车里找到的便条说得很清楚:“我活不下去了。今天我赢得一些时间。在你找到我之前,我已经在多瑙河里了。玛丽。”

这不过是一个没头脑的少女的一时戏言,还是经过认真考虑的行动?不容置疑的是1889年1月28日星期一上午10点到10点半之间,“维茨拉小姐”与皇后的侄女不告而别。

拉利什伯爵夫人踏进克劳斯的办公室时,后者刚接到一名眼线发来的电报:鲁道尔夫于11点50分离开维也纳,他的马车全速向索恩勃伦方向驶去。

梅耶林位于通往索恩勃伦的路上。

1月28日上午鲁道尔夫是否见过他父亲?有些作者认为父子俩上午10点见过面。克劳斯男爵的文件表明,大公爵离开维也纳的时间为11点50分,与上述说法不矛盾。

另一些作者认为这次会面的时间为27日。现在我们通过梅斯奈尔掌握了鲁道尔夫在27号到28号夜间的活动以及他对米齐说的话——“我将用一颗子弹在梅耶林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应该接受这一种说法。因此是在27日,惹斯亲王的舞会之前,弗朗茨皇帝召见他的儿子。他暴跳如雷,使劲挥动手里捏着的一封信。原来是鲁道尔夫向梵蒂冈请求解除婚姻后,教皇雷翁十三世不给他答复,却把此事告知弗朗茨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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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十五 弗朗茨·约瑟夫皇帝(1830—1916)

一开始皇帝就粗暴地命令鲁道尔夫立即与玛丽·维茨拉断绝关系。他补充说:

“否则我剥夺你的继承权!”

欧琴妮皇后(3)根据伊丽莎白告诉她的贴心话记述如下:“皇帝怒不可遏,大公爵吓坏了,不得不同意与情妇分手,他请求父亲允许他与她见上最后一面,以示诀别。”弗朗茨此时已安静下来,他起初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就明天吧!从此以后,你不能再和她见面。别忘了你以贵族的身份向我作出的保证!”

事情就此定局。弗朗茨没有想过,为什么他轻而易举就得到鲁道尔夫的承诺。如果皇帝见到他儿子向大饭店走去,他可能会发抖的。玛丽·维茨拉正在拉利什伯爵夫人的套房里等待鲁道尔夫。

他俩说了些什么?交换了什么盟誓?悲剧机器的第一组齿轮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啮合的。

这以后,玛丽在德国大使馆的舞会上与鲁道尔夫汇合。现在不必处处留心了,因为他们已经约定第二天在梅耶林碰头。

鲁道尔夫喜欢梅耶林。他爱打猎,常在这块皇家领地上与密友们会面。那天他与科堡的菲利浦亲王和霍约斯伯爵有约。

梅耶林是一座乡村风格的城堡,没有什么特色,位于距维也纳40公里,通往巴登的大路上。到那里去有两种走法:或者坐40分钟火车直到巴登,然后从巴登雇一辆马车,一小时内可抵达,或者走通往萨台尔巴赫、巴登和摩德林的大路,普通马车需4小时,套上快马则需3小时。

城堡只有两层,周围是马棚、车库、狗厩和仆人住的下房。正面有一个冷冷清清的花园,时值一月,灰色的天空衬出光秃的树枝。

矮树林中响起几下枪声。霍约斯伯爵和科堡亲王大清早就在打猎,鲁道尔夫应该来和他们汇合,却一直没有露面。

傍晚他们返回城堡时,发现大公爵已在那里。后者解释说,他偶感不适,所以不能践约与他们一起打猎。他知道科堡亲王今晚应回维也纳,便请亲王代为在皇帝跟前致歉,因为他不能出席隆重的皇族晚餐仪式。

科堡表示同意。他辞别主人,与霍约斯约定第二天一早再来打猎,便返回维也纳。

70年后,我们在克劳斯男爵的档案里找到这份记录:“首相塔夫伯爵说,皇族晚餐如期举行,皇储迟迟不到。一名仆人想撤掉皇储的刀叉,但是皇上不同意,他说皇储会来的。全体皇子到齐时,科堡亲王赶到,声称皇储在去梅耶林的路上着了凉,不能出席晚餐,请大家原谅。”

生性严厉、沉默寡言的霍约斯伯爵一个人在梅耶林宽敞的饭厅里用餐,他面前的大壁炉里烧着大块的木柴。他不知道此时鲁道尔夫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与玛丽·维茨拉作伴。

第二天,科堡亲王如约与霍约斯汇合,一起行猎。大公爵与前一天一样不参加他们的活动,请他们原谅。晚餐桌上只有亲王与伯爵面对面用餐。

关于鲁道尔夫与玛丽单独相处的这两天,各家作者写过不少文章。事实上,人们什么也不知道。人们只能想象这两个人的激昂兴奋,他们孤独无助、悲壮地面对鲁道尔夫作出的承诺。在命运的天平上,一端是大公爵以名誉及贵族身份保证与情妇分手,另一端是镶嵌在玛丽须臾不离身的戒指上的铭文:“此情至死不渝。”

这期间,玛丽家的人——她母亲和她的舅舅们——心急如焚。克劳斯男爵1月28日星期一晚上回家时,发现玛丽亚·拉利什和玛丽·维茨拉的一位舅舅,亚历山大·巴尔塔齐,在客厅里等他。那位舅舅的态度特别强硬:他说他确信外甥女和大公爵一起逃到梅耶林去了,要求警察局予以证实。克劳斯回答说梅耶林城堡是皇室领地,警方无权进入。

第二天星期二,维茨拉男爵夫人本人前来恳求克劳斯找到她的孩子。她的神经已濒于崩溃,屡次说她要求觐见皇上。克劳斯男爵出于职业的习惯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隐约感到不安。

他认为有责任把事情通报塔夫伯爵。首相安慰他说:“您不必为这个维茨拉小妞担心!”

但是同一天下午五点,塔夫伯爵却不能避而不见维茨拉男爵夫人。可怜的女人尽管哭泣、哀求,首相的回答干脆就是侮辱:“夫人,我在想您有什么理由认为这是皇子殿下干的。难道不会是别的人吗?”

“您指的是谁?”男爵夫人惊呆了,反问说。

“我不知道。随便什么人,比如说,亨利·列支敦士登公爵。”

克劳斯男爵在他的笔记里写道:“上流社会传闻亨利公爵曾拜倒在维茨拉小妞的裙下,大公爵得到她时已非完璧。”

塔夫伯爵虽然自信,男爵夫人的来访还是使他的想法开始动摇。29日星期三晚上他命令克劳斯在梅耶林进行调查,以便知道玛丽·维茨拉是否真的在那里。

克劳斯以服从为天职,立即召来茹尔卡探长,要他第二天,1889年1月30日,派一名“有经验的侦探”乘头班火车到梅耶林去。克劳斯这一天累得够呛,做出这个决定后才回家休息。

同一时刻,在梅耶林,鲁道尔夫和玛丽在大公爵的套房里亲昵地共进晚餐。他们把马车夫勃拉特非希叫来,玛丽喜欢听他用农民浑厚的嗓门唱他熟悉的乡土歌曲。勃拉特非希还有一项才能:他吹口哨模仿鸟叫惟妙惟肖。半夜过后,马车夫演完全套节目,离开房间。城堡在寂静中睡去。

1889年1月30日星期三上午6点半,仆人洛歇克遵照大公爵的命令把他唤醒。大公爵步出卧室,站在房门口与洛歇克交谈片刻,命令仆人准备好马车以便出发打猎,然后到8点钟再来叫他。说完,鲁道尔夫转身回去,房门又关上了。

科堡和霍约斯全副猎装等在楼下。至少这一次大公爵要陪他们一起打猎了。

8点整,洛歇克完成任务,准时前来敲大公爵的房门。无人答理。他又敲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响,仍旧一片寂静。他转动门上的把手,门锁着。仆人感到奇怪,有点不安,赶忙去告诉科堡和霍约斯。这两位朋友与他一起敲门、喊叫,里面仍无动静。于是洛歇克向他们透露,是维茨拉小妞陪大公爵到梅耶林来的,前两夜他们睡在一起。霍约斯和科堡闻言顿时色变,同一个想法闪过他们的头脑。他们不再迟疑,关照洛歇克马上去找一把斧子,门被劈开了。三个人踏进前厅。只有洛歇克走进内室,内室的门没有锁上。

几秒钟后他走出来,神色慌张:他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到两具尸体,鲁道尔夫和玛丽的尸体。克劳斯保存的报告以冷漠的笔调指出,“维茨拉仅在太阳穴部位有一小伤口”,容貌没有毁坏,相反,枪弹“打烂皇子的脸”,头盖骨“裂成碎片,脑浆四溢”。

科堡和霍约斯起先不知所措,随即冷静下来。科堡亲王采取必要措施保护现场,霍约斯伯爵则急匆匆赶回维也纳,两小时后,他来到霍夫堡宫。

他先去见皇帝的侍卫长帕尔伯爵,然后去见皇后的总管诺普察男爵。这两位官员闻讯大骇,商量对策。诺普察建议通知伊丽莎白皇后,并自告奋勇担当这一艰巨任务,其他人点头赞同。

听诺普察结结巴巴告诉她,她亲爱的儿子刚刚死去时,皇后脸上纹丝不动,只有她搁在安乐椅扶手上的双手略见抽搐。突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哭出声来。然后她又恢复镇定。她转过去对她的侍读伊达·斐伦齐伯爵夫人说:

“伊达,刚才您不是说施拉特小姐在您那儿吗?”

“是的,夫人,我想她还没有走开。”

施拉特小姐是位姿色迷人的女伶,维也纳人说她是皇上的“曼德侬夫人”(4)。伊丽莎白不但不吃醋,反而把她正式引见给丈夫。从此三个人住在一起,和睦相处。

施拉特小姐闻讯大惊,赶紧过来。两个女人相拥而哭,然后一起去见皇帝。

伊丽莎白向弗朗茨宣告鲁道尔夫死亡时,那语调平静得令人害怕。

皇帝直眼瞪着她看,他的胡子在颤动。他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理解,哑着嗓子低声说:

“皇后说什么了?我听不懂。她说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于是他支撑不住了。他把脑袋埋在手里,肩膀上下掀动。人们听见他抽抽噎噎地说:

“鲁道尔夫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以上是关于梅耶林的惨剧我们确切掌握的材料。

那么谜是怎样产生的?在什么时候?为什么?

事实上,一切起源于弗朗茨的犹豫。两个重大的考虑使他一时糊涂,措置失当。首先,他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提到“自杀”。其次,必须绝对隐瞒玛丽·维茨拉当时也在梅耶林。

1月30日下午5点,官方的《维也纳日报》出号外发布如下公告:

帝国皇储鲁道尔夫大公爵殿下前天决定赴梅耶林行猎并邀请几名友人,如科堡的菲利普亲王和霍约斯伯爵前往。今天早晨,殿下的友人集合时发现主人不在。他们悲痛地获悉噩耗:皇储殿下因患栓塞溘然逝去。

因此,官方的说法是死于栓塞,不幸的是,在丧事开头的忙乱之中人们有时忘了遵守这个口径,于是出现自相矛盾的说法。皇帝本人在致欧洲各国君主的信中不提栓塞,说是中风。教皇雷翁十三世仅被告知鲁道尔夫是“猝死”。

1月31日,由于大公爵的私人医生维德霍裴尔博士拒绝签署虚假的尸体剖检报告,塔夫伯爵不得不发表一个新的官方声明,声称大公爵因精神错乱而自杀:“皇储无疑朝自己头部开了一枪,随即死去……死者脑组织的紊乱表明他生前精神失常,因此可以断定他在失去理智时自杀致死。”

所谓失去理智云云,谎话编得很不高明,不过为了获得教会同意举行宗教葬礼,不能不装门面(5)

由于官方的说法闪烁其词、自相矛盾,在维也纳和其他地方,人们就充分发挥想象了。

克劳斯的文件记载了当时在维也纳公众间传播的流言。有一种说法在宫廷和政界特别流行,侦探x·y·报告如下:“今天直到深夜我都在共济会圈子里活动,人们讲述的事情听起来像小说。据说阿道尔夫·奥威尔斯贝格亲王曾于1888年8月觐见皇帝陛下,诉说皇储勾引他的妹妹,也是瓦莱莉女大公爵的女友和游伴阿格拉亚,并且导致她怀孕。皇储为此使用过暴力。皇上于是把儿子召来,对他说他作为帝国第一名贵族有义务根据荣誉法则与奥威尔斯贝格亲王了结此事。鲁道尔夫置若罔闻。他认为事情不难解决,阿格拉亚可以秘密分娩等等。但是奥威尔斯贝格坚持用体面的解决办法洗刷对他家庭的侮辱,皇上表示同意。最后双方同意进行美国式决斗(6)。鲁道尔夫摸到黑球,应在六个月后自杀,即不能晚于1月底。正是由于这个悲惨的前景,皇上不愿庆祝他的登基四十周年纪念。1月30日鲁道尔夫自尽,他把科堡和霍约斯带到梅耶林去做证人……”

老百姓偏爱另一种版本:皇储死于报复。据说勃莱登福斯皇家猎场的看守人发现皇储和他妻子睡在一起。“盛怒之下,猎场看守把皇储砍得血肉模糊,然后开枪打死他妻子,接着自杀。人们发现皇储躺在血泊里,于是把他运回梅耶林。科堡到维也纳去请医生,此时鲁道尔夫因不能忍受痛苦,设法把周围的人支开后即朝自己脑袋开了一枪。这一说法公众普遍相信。”

梅斯奈尔探员无所不晓,他打给克劳斯的报告中提到“据称梅耶林的猎人埃贝尔陶威尔曾直接或通过别人威胁皇储:如皇储继续纠缠他妻子,他会要他的命。”

皇帝的副官阿尔培·德·马盖蒂伯爵关于鲁道尔夫的死留下不详细的记载,他的说法似乎来源于上述传闻。据他说,大公爵对维茨拉小姐感到厌倦,决定与她断绝关系,何况他已用自己的名誉在皇帝面前作出保证。鲁道尔夫新近与一位名叫鲍威尔的森林督察官的妻子有染,足见他已经决心与维茨拉分手(注意“鲍威尔”与“埃贝尔陶威尔”两个名字的结尾相同。)大公爵约这位太太在梅耶林的树林中幽会。正当两情绸缪时,她的丈夫赶到。鲍威尔怒不可遏,当下用斧子砍死鲁道尔夫。人们把他的尸体抬回梅耶林后,玛丽服毒自杀。

请注意在这个记载中第一次出现玛丽的名字,这是因为马盖蒂伯爵的版本形成的时间大大晚于事件本身,当时已尽人皆知玛丽死在鲁道尔夫身边。相反,最初民间全凭想象提出各种解释时,根本不知道玛丽·维茨拉与大公爵同在梅耶林。克劳斯的文件里还包括当时在民间用心搜罗到的其他“解释”。其中有个说法是一位荷兰伯爵与鲁道尔夫争风吃醋,从城堡的窗外向后者开枪。

这以后还有许多人提出别的解释。拉福里男爵声称他的材料来自科堡的菲利普亲王的儿子利奥波德……据说玛丽出于嫉妒,趁情人熟睡时毁伤他的肢体。拉福里说他记下利奥波德的原话:“她把他的皮肉割下来。”鲁道尔夫从痛苦中醒来,还有力气抓住玛丽,把她掐死。然后他抄起猎枪,对准自己的嘴开了一枪。

另有一位“历史学家”阿道尔夫·阿德勒1895年写道,玛丽与鲁道尔夫死于一场没有节制的宴会。与宴的除了他们,还有霍约斯、瓦尔斯坦因伯爵、巴尔塔齐父子。巴尔塔齐醉后用酒瓶砸烂鲁道尔夫的头盖骨,玛丽则被一发流弹击中。

比较严肃的人相信这是政治谋杀,人们已经指出鲁道尔夫的自由主义在某些专制主义政治家眼里具有颠覆性,也曾说明他与他父亲的政见对立极其深刻、严重。当然不能说鲁道尔夫是弗朗茨害死的,但是为了维护帝国的利益,皇帝的某几位顾问难道不会比皇帝本人走得更远?

另一个出人意料的说法来自苏古夫男爵夫人。她自信有把握肯定鲁道尔夫和玛丽没有死在梅耶林。鲁道尔夫为了遵守诺言,决定销声匿迹。他设法搞到两具尸体,伪装成他本人和玛丽的样子。然后他俩逃到希腊,在那里度过多年幸福的岁月,生下许多子女。苏古夫男爵夫人遇见这对传奇情侣的一个儿子,从他那里获悉事情的真相。

一位奥地利历史学家彼得·波契奈提出的看法更加出人意料,这位作者不排除自杀,但另有解释:促使梅耶林的情侣双双自杀的原因不只是弗朗茨命令鲁道尔夫与玛丽分手,而是因为他们刚刚获悉自己是亲兄妹!

彼得·波契奈声称玛丽的母亲海伦·维茨拉从1868年起便是弗朗茨的情妇。1871年3月19日玛丽出生时,维茨拉男爵夫人有10个月12天——如此精确的计算令人佩服——未与丈夫同房。

我们可以接受玛丽不是他父亲的亲生女儿这个说法,但是再进一步就有点匪夷所思了。至于说鲁道尔夫和玛丽长得很像,似乎只有这位作者持此古怪的见解。

有必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寻找梅耶林发生的事件的真相吗?

不容怀疑他俩是自杀的,克劳斯的文件足资证明。鲁道尔夫病态的趣味、他不止一次对自杀——尤其是双双自杀表示的向往,玛丽给她母亲的信、鲁道尔夫对米齐·卡斯帕尔说的知心话,还有这一对悲惨的情侣在一起写的信:这—切都证明他们早就准备殉情,公众间流传的各种说法无一成立。

在梅耶林的卧室里找到玛丽写的三封信,后来交给维茨拉男爵夫人。三封信装在同一个信封里,信封上的地址是鲁道尔夫的笔迹。

玛丽给母亲的信写道:“亲爱的妈妈,原谅我做的事情。我不能抵抗死亡。我们愿意并肩安息在阿兰德公墓。我死了比活着更幸福。”

玛丽给她妹妹的信:“我俩很高兴出发到另一个世界去。请你有时想起我。祝你幸福,只嫁给你爱的人。我不能这么做,由于我无法抗拒自己的爱情,我就与他一起走了。不要为我伤心。”

信末附言,玛丽请求她妹妹每年1月13日在她坟头献上一束栀子花。她首次委身于鲁道尔夫的日期正是1889年1月13日。

最后一封信写给她的小弟弟:“永别了,我将在另一个世界照应你,因为我很爱你。”

鲁道尔夫给他妻子——无精打采的斯苔芬妮,写了一封信。干巴巴的几句话表示他祝她“以自己的方式得到幸福”。他声称决意去死,因为“只有死亡能挽救他的名誉”。

他给母亲写的信较动感情。我们从前法国皇后欧琴妮的《谈话录》里得到这份证词。欧琴妮向法国大使莫里斯·帕雷奥洛格转述伊丽莎白皇后告诉她的心腹话。她说:

“我了解梅耶林惨剧的真相,我敢说我比任何人更知道内情,因为我是直接从伊丽莎白皇后那里了解的情况。皇后上次在马丁角小住时亲口告诉我……”

欧琴妮的记忆力是有名的。她对法国大使说,鲁道尔夫用名誉和贵族身份对他父亲作出承诺以后,就把玛丽叫到梅耶林来。等到他与情人单独相处时,他马上告诉她,他不得不作出保证,否则将被剥夺继承权。玛丽冷冷地回答说:

“我也有事情告诉你,我怀孕了。”

于是他们决定一起去死。这以前他们曾经常谈论这个可能性,不感任何抵触。

鲁道尔夫在极度兴奋之际拿起手枪,对玛丽胸部开了致命的一枪。然后他脱掉她的衣服,虔诚地把她抱到床上。屋里陈设着几束玫瑰花,大公爵用花朵覆盖死者。然后他给母亲写一封长信,用这句话开头:“我的母亲,我没有权利活下去了!我杀了人……”皇帝和皇后从这封信知道惨剧的原委(7)

我们掌握的第二个证词时间更晚,来自弗朗茨的枢密顾问官希洛梅基男爵。他根据皇帝的医生维德霍斐尔对他的叙述,确认双双自杀的说法。医生本人曾应洛歇克之召赶往出事地点,这位男爵写道:

“皇帝获悉大公爵死亡的真正原因后,其反应令人害怕。他一下子被压垮了,失去自制。他的激动难以描述。他绝对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竟然自杀,自寻短见!他说:‘只要能隐瞒自杀,我愿交出帝国的两个省!’

他确实设法掩盖真相。是他无意中制造了疑案,也是他无意中把儿子的行为归咎于“精神错乱”,因而使伊丽莎白陷于绝望。皇后号啕大哭说:“是我把维台尔巴赫家的血统带给我儿子的!他的死亡应该由我负责!……皇上当初为什么要认识我,他为什么认识我?……”

塔夫伯爵给克劳斯的指令:

“现在需要把第二具尸体悄悄挪出城堡,不必遵守例行手续即运到某一地点。”

玛丽一丝不挂、血迹未干的遗体被搬到储藏室的白木桌子上,然后人们细心地关妥屋门。

克劳斯为完成塔夫伯爵下达的任务,制订了一个周密的计划。

31日下午4点,在哈勃德拉探长带领下,玛丽的两个舅舅亚历山大·巴尔塔齐和斯托科伯爵秘密来到梅耶林。人们草草地给死者擦了一下身子。尸体还没有完全僵硬,脑袋不时前后左右晃动。为了让尸体保持“看得过去”的姿势,人们在它背后支撑好一根棍子,再用一根穿过乳房下面的绳子和一条系在前额上的带子绑住这根棍子。然后人们给尸体穿衣服:衬衫、连衣裙、袜子、鞋子,再给这具可怜的人体模型披上一件宽大的水獭皮大衣。一切都如塔夫伯爵的要求“悄悄地”进行。

这时已是晚上10点,巴尔塔齐和斯托科把尸体带到停在门外的一辆马车上。他们一边搀住死者腋下,一边还跟她说话,好像他们在搀扶一个病人走路。

与此同时,哈勃德拉探长前往邻近梅耶林的西都会修道院。他向修道院长出示盖有御玺的信件,命令院长“当夜即在修道院的墓地里掩埋一位因精神错乱在梅耶林附近自杀的贵妇人”。

哈勃德拉在黑暗里,冒着倾盆大雨守在公路边,等待来自梅耶林的车队。我们还是引用他的报告的原话吧。这份报告酷如爱伦·坡(8)的笔调,此外任何评论都与之相形见绌,并且有夸张之嫌。

“我们终于看到车队在黑暗中驶来。斯托科伯爵和亚历山大·巴尔塔齐先生坐在第一辆马车里,他们把男爵小姐的尸体夹在中间,扶住她的胳膊……我吩咐车队不在修道院停留,径直驶往墓地。雨横风暴,车辆前进甚慢。马蹄在高低不平、冰冻的路面上打滑,斯托科伯爵的车夫不得不为马掌拧上防滑尖钉。我们抵达墓地大门时,教堂的钟正敲半夜。”

“斯托科伯爵、巴尔塔齐先生、戈洛普探长和我合力把尸体拽出车厢,然后把它搬到小礼拜堂里,放进一口简陋的用四块木板做成的棺材。由于天气太坏,影响工作,墓穴尚未挖好。戈洛普费尽口舌未能使两名掘墓人加快进度。挖掘过程中墓壁曾几度倒塌,这两名工人出于迷信,认为这是不祥之兆,拒绝挖下去。我们只得回到修道院,留下几名警察看管尸体,禁止任何人靠近。”

“早晨7点墓穴总算完工。我们返回墓地,钉死棺材,格隆包希神甫念过下葬经以后,斯托科伯爵、巴尔塔齐先生、戈洛普探长和我就把棺材抬到墓地。暴风雨使我们几乎迈不开步。掘墓者不停地画十字,没完没了地提出各种责难,虽说神甫给死者的祝福本应使他们安心。终于他们开始在棺材盖上扬土。我们离开墓地时已是9点半。”

有人写过,这是“哈布斯堡家族史中很不光彩的一页”。

若干年后,弗朗茨只有一次对他的亲信重提梅耶林旧事。他喃喃说:

“如果当年让大公爵多担负一点责任……”

一位证人写道:“皇帝略略俯身,双手捧住脑袋,好像不胜疲倦。他呆呆地望着前方出神,流露出深感内疚的神情……”

(施康强译)

【注释】

(1)奥匈帝国的皇子都封为大公爵。

(2)中世纪凯尔特传说,骑士特里斯丹和王后伊瑟相爱,因不能结合,双双殉情而死。

(3)拿破仑三世的妻子,法兰西第二帝国覆灭后侨居国外。

(4)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情妇,权倾朝野。

(5)基督教教义,自杀者不得按宗教仪式下葬。

(6)当时在维也纳流行“美国式决斗”,其规则极为简单:侮辱者和受辱者摸球决定命运。有一个白球,一个黑球;摸到黑球者必须在一定期限内自杀。

(7)应该认为这个证词勾出了惨剧的大致轮廓,但在细节上还可以商榷。决定不是28日在梅耶林,而是27日在维也纳做出的。玛丽的“怀孕”未必可信,既然她是1月13日失身的,她不太可能28日就确信这一点。不过可以肯定,伊丽莎白皇后确认他们是双双自杀的。——原注

(8)爱伦·坡(1809—1849),美国作家,善写恐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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